Happy Birthday, Ma 祝你生日快乐，妈妈
一
偶然间和朋友聊天，说到他们竟然还每天和家里打越洋电话——这对我是很不可思议的。尽管他们都不约而同地辩解说只是很短暂的报平安，试图摆脱那种显得幼稚的气息，我还是因此呆滞了一会儿：从上高中第一次住校起，我就几乎没有和家里人打过电话了。我和三个至亲之间的通话，要么是彼此之间打钱前的确认——“你是大米？发个卖萌的表情包来”；要么是情况紧急——“老妈/老爸，我出事了”——当然了，或者只是相约一起斗地主。但总而言之，和家人之间的通话没有什么好事。
我们习惯于文字。即便是本科交换的时候我们全家第一次天涯相隔，横跨在地球的三个时区，我们都不约而同地在微信上打字交流——彼此醒来的时候，总是可以方便高效地阅读，让大家知道你我都还好。但凡有复杂一些的事情，我也喜欢写下来，家里人总会在有空的时机读到。因此，我们也不在家群里灌水，除了交流炒股这样的经济事务，多数无关紧要的闲聊基本很难有人理睬——没事不要乱发消息，大家都是在好好生活的啊！——这显然未尝不是件好事。
然而，这也给我带来一种错觉，尽管我在地球的另一端，我仍然觉得家人和我与过去一样地接近——我写的日志他们依然读，偶尔评论；我们在微信上几乎保持了和我在北京时同样的交流频率，甚至当我在东海岸时，正好半天的时差巧妙得基本上无法察觉。这一瞬间神情愕然，我突然地想起来，我竟然已经有整整一年没有见过他们了。
去年母亲生日的时候我刚在美国开学，在生日的前夕发现大米早已抢先送出祝福，着急忙慌算着时差，才清楚我离家人们已经太远了。农历新年的时候，多么想和他们在一起，哪怕是能近一些，但又总不能如愿。我多么地爱你们，所以才有了这封信。
二
我已经全然相信了女孩儿们说我共情能力有问题的诊断，正如一年来我很难体会母亲想来会有的牵挂游子的心情。大概我骨子里是很自私的人，想念母亲总在自己最需要的时候，或孤单无助，或春风得意。除了情绪上的依恋，我对母亲的需要也在茫然无措时的求解，但因为我在全新的一片土地，想来她已不能再帮我多少，只能向内求索。离家的时候故作坚强地想着，我和过去的这个世界终于告别了，对的错的都会全留在那里，但心总是和家连着。我把多少年来画的画交给母亲，有她替我保管。又经过慎重的考虑，我把那些寄托了我情感的物件们交给哥哥，即便我在海外怎样的难过和不测，他应不会像母亲般想我，睹物思人，也就不会额外地伤感。我其实很想他，在海外道晚安的人儿只有他。
三
过去听过一个江苏考生将高考作文错写作“性与爱”的笑话，现在才发觉这题目比为赋新词强说愁的“忧与爱”要复杂了多少。“来美国之后我已经一年没有性生活了”——总是骄傲地对自己想，偶尔也向密友诉苦般谈起，多少有些悲喜参半。一方面，我似乎不自觉地践行着离开前的自己对所爱的家人们的诺言，像个一直保持清醒的酒鬼，我再也不会让爱我的人为我难过——另一方面，我总是要受不少苦头的。我几乎和决心健身同时染上了自渎的恶习。有时候心想，性又何尝不是一种毒品，一旦沾染便要受戒断之苦。还有千千万万的多少事，被人们冠上了臭名昭著的“瘾”的名头，只是人们爱它胜过自己的生命而已。我时常想起我和前女友一起读失乐园的时候，她说她不是凛子，我心想我也并非久木，但我会把句子念给她听，彼此便代入男男女女。后来我又再读起三毛。即便是多久以后的今天，我还在喝醉时想起从前的性高潮——那样梦魇般的神经的阵痛，无论哭泣还是李志的歌都不能中和。但那时我已不再自渎了，总愿想着，我和家人们在一起——她已走了，我只剩下你们。当总有一天你们都走了，我就在这片土地流浪，像那天旧金山贫民窟公交上臭气熏天的流浪汉瘾君子，哭泣着，攥紧我的废瓶子们。
四
说到爱，它竟成了在我到美国的这段时间里，最陌生的老朋友。妈妈，离开你的一年里我孤单得太久了，不再得到多少爱也不再给予，反而也许是一件好事——终于没有人再说我的爱多廉价，我也决定不会再让它廉价了。我当然是很快地理解了，过去的自己只是愚昧到把爱和性混淆，让荷尔蒙冲上头脑，因此被人咒骂唾弃，如今我竟然有资格向它们还击了。我的爱本应多么难得，我终于不用像机器那样地活着了。我可以大胆地真诚地让她们去死，让爱是爱，恨是恨——我再也不是我胯下二两肉的囚徒了。我仿佛终于活成了我所喜欢欣赏的那样子，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。
五
在湾区待了三个月，想得最多的是未来自己想要怎样的生活。从来没有觉得真实得赤裸裸的生活离自己这样近，有时却又那样远。我不喜欢他们将一切物化，虚荣和攀比，但我也不喜欢自己这样毫不着边际——你们也会笑我的。我醒着的时候想要钱，想要男性的坚强和勇敢；我醉了的时候想要爱，想要女性的诗意与敏感，但它们总不可得兼，我最终发现我两者都没有得到。无论如何，我时刻感受到的，总是我不喜欢这里。
但我也不知道我应该在哪里。活了这么大，我竟然如此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。二十二岁的时候在香港，同样是实习，同样地孤单，喝醉了和朋友们唱着歌，问他们二十二岁之后最快乐的事情——“妈妈，那短暂的快乐在哪里”——他们讲了许许多多，而我却终于清楚我只想要爱，我可以把我自己完全地给出去。但却不曾想回了北京，像那些歌里唱的，爱到最后竟只带给我伤害。
也是因此，我不再敢爱了。但这竟然让我觉得我和他们没有什么不同——我那么普通，那么脆弱，无知，又顾此失彼，左顾右盼，终于在这里没有谁喜欢我。我也多么动情地想着，这要怎么办呢！于是掏心掏肺，却总是什么都没有。我终于枯竭了——也许吧，二两肉和脑子是绑在一起的。
六
我感觉自己像在经历一场生命中的阳痿的过程，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，愤怒不甘，但又无可奈何。有时像阿Q或是福贵那样逆来顺受地想着，这样也好。在这一年里我不断地为自己做减法，砍掉所有虚假的、不必的、危险的，期待着去伪存真，却像剥洋葱般竟要一无所有了。现在我最爱做的事竟是去工作。
多少次地抱怨通勤上班是多么地消磨，让人回到家只像个机器，操练完所有的惯例，打盹，自慰，举铁，洗澡，打牌，睡觉，没有任何自由可言，消磨着我所有的感情。但今天实习仿佛突然间结束了，我却如愿地非常失落。我终于什么都没有了。我想是来湾区之前某次酒醉，在社交软件上把“愿望”改成了“希望生命能有点意义”，我怎么也没能想到这次充满期待的旅行竟抹去了我最后的一点意义。到底幸福是什么？
我有好久没有好好哭过了，心理都不再健康。过去的音乐，文字，遗迹，都不再让我感到情感的联系，仿佛它们是属于别人的。有时候我甚至有些骄傲，以为自己已经到了生命的无人之境。
七
我觉得自己已经想好了，等到在美国财务自由了，我就抛弃一切回成都，跟何多苓学画油画。像他也在信里说的，就算画不成，总有火锅在等我，还有你做的手撕兔肉和芋儿鸡。尽管我跟你抱怨一个人的生活，发在家群里的也常是一个人做的很烂的菜，但其实我把自己的日子过得还不错。不管是好好学习还是工作，总还是难得的剩下让我快乐的事情，但它们也只能让我自己快乐。想来除了家人，并没有谁因为我把自己的生活过得很棒而由衷地开心。我也并不真的在乎。
有时候想明白了，当我内心里没有爱可以给予时，我也是不配被爱的。经常想着，把工作找好落实，自己一切安排妥当了，便要抽出些精力去经营感情——从来随心所欲的我竟然也要走上计划经济了，但我却依然一贫如洗，没心没肺的。现在的状态竟仿佛是我的舒适区，无爱无恨，什么也不想，什么也不做。
八
有天波士顿下了一天的雨，我赖在家里床上睡觉，在手机上刷到儿时爱看的哆啦A梦。大雄的爸爸喝醉了对家人们大发脾气，叫嚣着“这个家的钱都是我挣来的！你们却都还要想来管我！”，骂走了所有人，也不顾妻子儿子说自己多没出息，独自上楼去睡了。大雄问哆啦A梦帮忙：“叫奶奶来教训他！”。奶奶穿越时空来了，也没有多说什么，就是微笑着，说“野比，你照顾这个家辛苦了”。随后大雄爸爸皱了皱眉头，就扑进她怀里，哭成了一个泪人。哆啦A梦只是叹气说：“身为大人真是太可怜了，难过的时候，连个骂自己的人都没有“。
我忽然才发现，自己内心泉水的枯竭，只是因为再没有你的滋养，给我无条件的爱。晚上睡觉时我总想到这一幕，想着自己曾是多么幸运地受着一个温暖家庭的庇护，却如今要一个人自己生活了。低落的时候我也多希望母亲能突然出现在身边，拍拍肩对我说你辛苦了，要去建立一个你自己幸福的家庭，照顾好自己，照顾好你爱的人。
九
我终于完全接纳了你关于爱的观点，爱总是要用时间堆叠，用生命琢磨成的。于是感性地感知自己喜欢什么，莫如理性地思考自己适合什么——我跟朋友们开玩笑说，我的“脑臀分离”终于治好了。我画了那么多的画，现在才终于清楚，大脑里建构的三维形体比眼睛里看到的黑白要真实许多，我再也不相信眼见为实了。我从前花了太多的时间雾里看花，跟从自己爱什么，受着它的感召去撞得头破血流。如今这朵花终于要开尽了，我才想起来听听你的话。唱了那么久的“妈妈，那永远的幸福在哪里，你没有告诉我”，其实你早就告诉我了。
于是，好长的时间里我想了好多，终于发现我也并不是一个怎么温润百搭的人。我为自己想象中的理想伴侣设了好多好多的要求，却竟然没有能力和兴趣去改改自己。我实在是不好看，王小波把自己比作骆驼，我也没有好到哪里去。我有什么好吗？大概最让我开心的，就是这样给你写信的时候了——你可以骄傲地宣布，你的儿子是一个很真很真的人。
难免，我依然期盼书里写的戈特孟式的结局，知与爱的合一，但我想来没有那样好的运气，总要去围城里走一遭。你常说“小米是一员福将”，我实在是不敢这样认为。我也想要幸运，却竟全然没有什么好的办法。本想叮嘱你和爸爸在家要照顾好彼此，但想到关于爱我们都只是路上，你俩总还有个伴，我就不外行指导内行了——想来你应是比我活得明白些，不过，也或许仍然没有标准答案。
尾声
我想我一定已经有太多的苦水要向你倒。因此我不得不把结尾提前写好，以期这倾诉到末了总是快乐结局。二零二零年你过生日的时候，我和大米聊天想起你，儿时有一年你的生日，我们仨在四十二套背后的那个大台阶（大米回忆说出门右拐，我说出门左拐）往上，走上去是马骁家正对的菜市场，穿过那条路去上幼儿园——我依稀地还记得，那时候我开心地问你，今天是你的生日，你多少岁啦！——你回答说二十九。你还没到三十岁，依然那样年轻漂亮，在我现在看来仍是不可想象的——已经在一遍一遍地回答你的两个儿子的傻问题。带着她的两个傻儿子，有时背着被子，有时驮着某一颗米，哈搓搓的，一会儿“猪！”一下，一会儿“捏你！”一下——“妈妈！”——“诶？”——“猪！”——走上楼梯，一步一步地，你有些想哭，有些想笑——我哈哈笑着，心里想：我今年四岁，二十九岁，是多少个我呀！亿万年以后——因为幼时的我还没有着那么久的概念，可是时光荏苒，如今我只剩下多少泪水。
想了那么久的孤独与爱，我依然还是一无所获。我没有多少辩解的余地：我一定是太过于贪婪，没有能像你一样，把爱化成生活，再化成那些欢笑着咽下的眼泪。我总是想着，哪怕是让大米陪着，你总要来看看我这一年生活过的样子。从东海岸到西海岸，怎么样一个人吃饭，写作业，通勤上班，想念着你们，孤单得麻木，一天天过着。也许你要笑我了，即便是没有人看过，没有人在乎，没有人能够真正地共情，像那些爱过我的人所恨我的那样活该——我总是知道你爱着我，用你自己的生命教会了我怎样地去生活，去体会它的苦，却依然孕育着爱。
你是一串珍珠，将我的记忆串成项链，有些珠子也许遗失了，待我在日后不经意间捡拾起来，有些却永远缀进我的心里梦里。我的生命只是你的影子，想你的时候眼前便浮现了住过的一间间房子，大米和爸爸，热闹的姥姥家，冷清的爷爷家，从童年到青年，从被你抱在怀里到把你搂进臂弯，在你眼泪的哺育里成长。做你的儿子我无以为报，只能把这些珍珠默默拾起，拂去上边的尘土，把项链温柔地洗净，远远地寄给你。祝你生日快乐，妈妈。
22.05-09
小米 （感谢大米为我做了审阅和订正）